文|刘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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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机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突然唱起了《二泉映月》,像睡梦中被马蜂狠蛰一针,我一骨碌从床上弹起,睡意早随魂魄私奔。来不及开灯,我把手伸向床头柜,果然是父亲来电话。不等父亲说话,我慌忙问:“爸,怎么了?我娘出事了?”
“你娘……她……她好像快不行了……”父亲明显乱了方寸,语不成句,没说几个字,就在电话那端哽咽起来。
我脑袋里嘭的一声,就像突然被一个炸弹袭中。一瞬间,天崩地裂,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喷出了体外,整个人晕晕乎乎,仿佛慢慢扩散成了一个空空茫茫的大洞。我用力摇了摇头,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。好一阵,我重新把手机放回耳畔,父亲仍在那头抽泣,因克制而显凝滞似伴有颤抖的那种抽泣。我对着手机大喊:“爸,你把电话挂了,我马上回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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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
摩托车突突的急吼惊起了楼房边大板栗树上的几只黑鸟,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吠,以及远处李家墈上亮起的一点灯光外,整个村庄还在群峦绵延的环抱里沉睡。
我沿着檐沟绕过前面大门紧闭的二层楼房,直奔楼房后面的土砖老屋。
那一年,我30岁,弟弟26岁,一门两剩男,这可把父母急坏了。母亲跟父亲紧急密谋,咱老易家已连续两代出了老光棍,我们老两口就算砸锅卖铁,也绝不能让他们兄弟打单身!母亲固执的认定,现在的女孩儿太现实,她的两个儿子长相不坏,能力不差,可偏偏找不到媳妇,唯一的罪魁祸首就是家里没有一幢赶潮流的楼房。
母亲几次三番的向我和弟弟庄严宣告,我跟你爹绝不能做妨碍你们兄弟幸福、败坏老易家声誉的罪人!尽管我和弟弟也三番几次的恳求母亲放弃盖楼计划,并且向她老人家郑重承诺,我们兄弟保证分别在一年和两年内成家。可母亲的态度斩钉截铁,泰山不移,表现出了她一生中罕见的果决。
母亲平时不爱串门,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,属比较宅的一类人。但这次建房她完全豁出去了,不惜低声下气,满脸陪笑的四方奔走,筹款借钱。她把圈里的牛,栏里的猪,甚至她累了愁了常伴左右,善解人意地用头蹭她、用舌舔她,极尽亲昵,也被母亲称作“三儿”的大黑都卖掉了。可是建房资金仍远远不够。
那天傍晚,夕照缠绵,我正斜躺在卧室的棕梆子床上惬意地看书,父亲突然推门进来,却半晌没有动静。我问:“爸,有事?”父亲干咳了两声,仍然不说话。我撂下手里的书,惊异的望着父亲:“爸,您到底要干什么?”
“你娘让我来跟你说说……建房子的事儿,其他方方面面的事都已筹划周全,只差一个资金小缺口了,你娘的意思是……你能不能把你那点……”
“爸,我那点存款是留着娶老婆用的呀!”
父亲自讨没趣,弓着背悻悻走了。那一刻,我发现父亲又变矮了。
母亲用人不当,图穷匕现,只好亲自出马策反。她伶牙俐齿、喋喋哓哓的攻势,加上母命难违的道德绑架,也许还有丝丝冲撞父亲的歉意,我终于妥协了。至此,除了身无分文、存款为零,远在异乡打工的弟弟外,全家所有成员,包括已为建房献身的牛、猪、狗,都无一幸免的加入或被加入了筹款建房的统一战线。
从筹划建房到竣工装修,前后不到四个月,一幢时髦洋气的两层楼房在土砖老屋前面拔地而起,卓然鹤立。除去部分建材的赊账,还负债4万元,我当时每月工资元。我和弟弟忧心忡忡,母亲却眉开眼笑,豪气干云:“有了这个打门锤(门楣),我就不愁媳妇不上门!”
我和弟弟说话算数,仅用了一年半时间,我俩就先后结婚成家。事实上,20年了,我和弟弟对楼房真正有意义的使用,是在其间举行了两场婚礼。父亲和母亲,依然住在四十多年前建成的土砖平房里,他们不愿搬进楼房,说住老屋习惯了,不舍得搬。
3
母亲躺在那张老式棕梆子床上,被子被掀开在一边。床头柜上摆放了一只保温水壶和一瓶揭了盖的强效救心丸。脚端临窗的写字台上纵横着一大堆药品。父亲正俯身拿毛巾小心翼翼的给母亲擦拭脸上脖颈上的汗水。
我走到床边,喊了一声爸。父亲扭头看我一眼,“回来啦!”声调比平时要高,便挪开身子避到一边。
长期服药使母亲的脸明显浮肿,肚子高高耸起如一座纪念塔,腿却瘦成了两根细竹竿。我俯下身,握住母亲的一只手,像抓着一把老树根——她的手冷得像一块冰,类风湿病使她的指关节粗壮了两倍不止。
我轻轻唤了一声娘,母亲的肿脸苍白中泛着焦黄,湿漉漉的皮肤和头发在电灯下闪着光。母亲半张着眼睛望着我,紫黑色的嘴唇微微翕动,却听不见声音。整个人就像一块在水里泡了半个月的面包,虚脱绵软得如一团糊糊。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,滴在母亲脸上,我用衣袖揩去母亲脸上的泪水,又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,问父亲:“我娘这样子有多久了?”
“四天前的半夜里,你娘突然摇醒我,大声哼着说胸口痛,我扯灯一看,她脸上尽是汗,黄豆大的汗珠熬酒一样往外渗。我找来强效救心丸给她喂了一粒,然后要打电话给你,你娘拦着不肯,说旭儿既当爹又当妈,平时工作又辛苦,这大半夜的就不要打扰他休息了……”父亲说话,舌头上永远像趴了只千年老龟,慢慢悠悠的。
“那天亮了怎么也不告诉我?”
“吃了强效救心丸后,人就稳住了,你娘说每天吃一颗,连吃几颗就没事了。若是告诉你,医院不可,操心力还白花钱。没想到……昨天后半夜又……”父亲发觉自己在掀自己的遮羞布。
“你们呀!让我说你们什么好?”我举起拳头,咬牙切齿,最终只能狠狠砸向自己的大腿。
两年前,也是5月,村里有一半的水田已被机械和最后一头牛整平,等着插秧。这时母亲病了,住进了镇卫生院。持续三天的检查治疗后,医生建议我们医院去做进一步治疗,这等于是变相下达了病重通知。母亲拒绝转院,说:“我现在全好了,你们看——”她一边说一边从病床下到地上站起来转圈,母亲企鹅般的身材与笨拙滑稽的动作把哭笑不得的医生逗乐了,我在一边却哭了。
母亲执意出院,遭到全家人和舅舅、姨妈的一致反对,最终达成一个折衷协议:医院做检查,住三天就回。
医院住院部的19病室(心脑血管科),母亲才住两天就闹着要回家。第三天上午9时许,邻床的郭老师突然大汗淋漓,弓起背像只大虾在床上挣扎几下就不动了。下午两点钟,邻床的邻床,58岁的李妈接受心脏支架手术后回到病房,不到半小时,在复制46岁的郭老师那套动作后,也没动静了。母亲这才彻底安静下来。
主管医生要求母亲做支架植入手术,并提醒说,根据心脏造影,植入支架是最好的选择,再延误恐怕到时想做都难了。母亲坚持不做,想必李妈的死给她投下了阴影。
保守治疗到第二十天,母亲看到了漂亮的护士小医院催款通知单,脸色大变,当即要求出院,比当年要求盖楼的态度更坚决。
在母亲出院当晚,我关闭了手机定时开关机的功能,从此保持24小时信息畅通,也从此,祈祷二字贯穿我的全部生活。
为了让父亲充分认识到母亲这病的特殊性,我特别特别的嘱托他老人家:“爸,以后我娘的身体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,您一定要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,不管半夜还是黎明,千万不能拖!心肌梗死这病,可是瞬间定生死啊!”
我蹲在地上,两手插在头发里,其实是几根疏疏落落的头发插在我的指缝里。我还陷在责怪父亲的恼怒中,父亲却提醒我,外面有车在连续鸣喇叭。
4
救护车发出狰狞的尖啸,在宽阔的炒沙路上风驰电掣般狂奔。田野、村庄、树木……一切都像刚刚从晨曦中被唤醒的样子,擦着车窗玻璃飞速向后退。
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上,我扶着母亲坐在后排,车里没有人说话。母亲闭着眼睛倚着车座靠背,仿佛静静的睡着了。她太虚弱了。但我不能让她睡——经年累月受医学知识熏陶的救护车司机告诫我,千万不能让你娘睡着,否则就可能醒不转了。我一边轻轻拍打母亲的肩背,一边不停地呼唤着:娘,娘,娘……
车程过半时,远在新疆的弟弟打来视频电话,他想看看母亲,跟她说说话。尽管我一再加大拍打的力度与呼唤的音量,无奈母亲只能把眼皮抬起一半,三秒钟后又像闸门一样直落下去。弟弟终于在一次一次的失败中流着眼泪放弃了。他红着眼睛跟我说:“哥,娘就拜托你了。”我用力点点头,心里想,我只有拜托上帝了。
清晨路上车少,也由于救护车的特权,80分钟的车程50分钟就到了。母亲被直接送入了住院部,医院,还是19楼的19病室,只是病房掉了个头,从东端来到了西端。
稍作检查后,医生把我和父亲叫过去,说:“病人情况很不好,必须马上手术,做还是不做,你们尽快决定。”
“可不可以不做手术?”父亲小心翼翼的问医生。
我知道,老爷子是在替已几乎失去知觉,完全丧失表达能力,相濡以沫几十年又惯于驯服的老伴做最后一次象征性的争取。
医生瞪了父亲一眼:“心脏三根血管,已有两根完全堵塞,另一根也堵掉了85%,除了植入支架,别无选择。而且病人的情况已耽搁不起了!”傻子都能听出来,这哪是征求意见,是最后通牒!
医院出具的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,按了手印。医生把母亲上次住院的病历资料交还给我时,补问了一句:“为什么上次住院不把手术做了?”父亲与我同时望向对方,无言以对。
母亲躺在手术推车上很快被送进了手术室。主持手术的医生是个瘦高个男子,白大褂、白口罩和白帽子把他包裹得只剩下两只眼睛、鼻子和鼻子两边各一小片脸在外面,显得神秘高深,又凶吉难测,但他坚毅干净的眼神又让我增添几分踏实和希望。
医生说:“病人情况不乐观,但我们会竭尽全力。”手术室的门随后就关闭了。那一刻,我觉得母亲和我是被隔离拘押在两个不同的时空、不同的宇宙,母亲是人质,我则是随时等候审判结果的囚犯。
我不知道父亲此刻在干什么,我也不知道我该干什么?我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至少走了个来回,在长椅上坐下又站起起码循环了50次。我脑子里乱糟糟的,好像武火煮着一锅沸腾的粥,里面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声音和恐怖的画面,其中有一个声音仿佛在旷野上由远而近,又由近而远的反复传响:你就要没有娘了,没有娘了……
待我回过神来,手术室的门开了。瘦高个医生亲自推着母亲出来,说:“手术很成功,只用了38分钟。”手术推车上的母亲已醒过来,在麻醉药的安慰下平静地微笑。父亲扑过去,哭了。
我打开手机,细细数了一下,38分钟里,一共有23个未接电话,32条待回